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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事钩沉 ▎纪录片《木心:归来的局外人》之一

来源:凤凰文化 吟诗立卷 2021-02-06









木 心


1927年生于浙江桐乡乌镇东栅。本名孙璞,字仰中,号牧心,笔名木心。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。


1946年,进入由刘海粟创办的“上海美专”学习油画,但随后又转到与他的美术理念更为接近的林风眠门下,入“杭州国立艺专”继续探讨中西绘画。1971年,木心先生在文革期间被捕入狱,囚禁18个月,所有作品皆被烧毁,三根手指惨遭折断。狱中,木心先生用写“坦白书”的纸笔写出了洋洋65万言的The Prison Notes,手绘钢琴的黑白琴键无声地“弹奏”莫扎特与巴赫。


文革结束后平反,任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,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,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秘书长,《美化生活》期刊主编,以及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。

自1982年起木心先生即长居美国纽约,从事美术及文学创作。


中国当代文学大师、画家,在台湾和纽约华人圈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和传奇人物。在“文革”囚禁期间,用白纸画了钢琴的琴键,无声弹奏莫扎特与巴赫作品。其学生陈丹青推崇:“木心先生自身的气质、禀赋,落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类拔萃。”著有《哥伦比亚的倒影》《素履之往》《云雀叫了一整天》《文学回忆录》等书。


2011年12月21日,凌晨3时,木心先生,因病在故乡与人间匆匆而别,享年84岁。


2014年2月14日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《温故》第二辑纪念专号,首次发表木心的《海伯伯》(未完成)、《如是我灯(序)》。




《归来的局外人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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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丹青:


木心一边被神化 一边仍然被看不起


时间:2015年11月16日  

地点:乌镇   

讲述:陈丹青   

采访:胡涛



    “我58岁经历了木心的死,这是一堂课。”2013年,陈丹青接受凤凰文化专访,对着镜头袒露出他的生死课题。2年后,在乌镇西栅甫落成的木心美术馆里,62岁的陈丹青再次接受凤凰文化的专访。这一次他知道,木心已入梦。


    几十年桀骜名声在外,眼前的陈丹青却让我们觉出他已多了一份让灵魂安身生立命的平和,不肯再事事沾身,轻易针砭。他将自己定义为木心美术馆的建设者,虔诚求问“我怎么能够做的更好一点?”他希望自己从谈论木心的高台上退隐,对记者和颜道:“你们多听听其他人讲木心”。


    “这是他的命”,木心一课经年,陈丹青明白世上有许多珍重事比爱憎更大。建设,承担,守住,传续……陈丹青说"我是个老人了,我可以平静的做这些事。"



我终于梦到木心 我盼他“鬼魂归来”


    去年四月份的时候,我在维也纳,梦见了木心。梦很短,我立刻惊醒了,但是已经梦到他的样子,包括他火化的时候……我看到他开门走出来,样子是我跟他最多来往的那段时间,也就是60出头,不是他老了以后的样子。此前有人告诉我,他有好朋友走了,很想梦到他,很想他变成个鬼,见见他,我当时不会有体会。现在我有体会了,因为中国人说一个人死了叫“没有了”。“没有了”,这个说的很好,他真的没有了,一个没有的人是找不到的,就觉得你变成鬼也好。


    木心去世后,我很少无故去晚晴小筑里。我没有那么浪漫、伤感。一般去都有事情要做,尤其在做纪念馆的时候,我每天要在木心花园里面进进出出,一会去房间里去翻点东西,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的。


    如果我现在是二三十岁,我可能会让自己扮演一个很哀伤的角色,现在我一定不会,一定不会,就是我是个成人了,是个老人了,可以很平静地去做这些事情。


    昨天巫鸿说了一句话,非常对,他说命运嘛,都是偶然的。一个艺术家一段历史可以完全消失,你再也找不回来了。一切都是天意。怎么会有一个乌镇的出现,成就今天这个样子?如果乌镇还没有改造,先生不会回来,就算回来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。但现在都发生了。一东一西,一个纪念馆,一个美术馆,照老话来说“告慰在天之灵”。


    但是先生也未必就是要这个,他晚年一直在想身前身后事,我想他最在乎的还是壮志未酬。我也亲眼看到他发昏以后,一个人一生写的东西就此扔下了。


    他烧过稿子。冬天他们在楼上客厅,用火炉取暖。通常都是小杨在点火,他就跑回房间拿出一大摞,一张张往里扔,烧掉。这事据小代回忆大概发生在2009年。所以我这次专门布置了一个展柜,全是他很杂乱的碎稿,把它堆起来——其他都放得平平整整,经过选择,这个就无法选择了。他的写作很奇怪的,就是不标明日期,也不归档,不归类,就是杂处在一起。



木心与两岸都处于“错位”状态


    木心在1983年到1990年左右,密集地在台湾发表作品、出书。在时间上,他跟大陆新文学起来是同步的,但是在空间上是分开的。当时很少大陆作家知道有一位上海出去的作者在台湾很火,但除了极少数人能够在香港书市买到他的书,台湾版的书,几乎没有人知道。我去年读了王鼎钧四部回忆录,他最后一部叫《文学江湖》,我才完整知道1950年以后国府退守台湾文坛发生的事情。


    王鼎钧没讲到后面一段,因为他也到美国去了。五、六、七三个十年过去以后,在八十年代,他们发现了木心,他们把木心抬起来。回到中国大陆,这个就不太可能,因为前三十年正好是所有民国老作家销声匿迹的时代,也是有数的几个无产阶级新作家起来的年代,而且在文革中又被打倒。像写《金光大道》的那个浩然,还有写《欧阳海之歌》的作者,这些人都在文革当中给灭了。所以大陆当时的文学环境不但跟传统文化的断层,跟五四也是个断层,跟1949年也是个断层,然后到八十年代才又有后来的事情发生。


    我们返回去看台湾就不是这样,所以你只要对照一下台湾从痖弦,一直到这一代文学人,他们在议论木心的时候,是在一个常态中议论。尽管他们也把木心看成一个奇人,一个特殊的现象,一个阶段,但是跟大陆在议论木心或者不议论木心的时候,是不一样的。可以以此看出来两岸的一个文学圈、文学人的一个心态是完全不一样的。


    对大陆来说,木心是一个错位的状态。但是他在台湾,也是一个错位。他绝对不会想到他1948年、1949年之间去过的那个台湾,后来变成他文学第一次呈现的区域,他绝对不会想到。我相信这也是为什么他那么有耐心一直等到过了二十多年——他是1986年在台湾出书,一直到2006年才在大陆出书。这些都构成他的文学生涯和中国的文学生态的之间戏剧性的关系,或者说戏剧性地没有发生关系。


    中国的文学界,如果指作协或者指所有现存的文学刊物和文学圈,木心真的跟他们没有关系,不仅是说他们不关注木心,是木心也不关注他们,是双向的。如果木心非常愿意跟这个圈子发生关系,他只要一回国,我相信文学刊物会对他开放,愿意他来供稿。可是2006年考察下来,他只发表了一篇文章,就在《南方周末》,叫《鲁迅论》,此后他没有在任何的中国文学刊物发表过。如果他愿意会发表的,不一定有人关注,也不一定会持续发生什么事情,但是我相信文学圈会接受他,如果他愿意交朋友,我相信会有一些作家愿意去看他,陈村孙甘露就去看他。所以我只是告诉大家,不是这边不理他,是他也不理这边。他不要入这个局,所以当我说这个的时候,并非怪你们为什么不理他,不是这样的。应该问木心为什么不理他们?这个很有意思,这里面没有一个是和非或者对和错,或者贬和褒。



很多人到今天还是看不起木心



    木心不是张爱玲不是沈从文,后两位被活埋再被夏志清打捞,可是木心活活就在我们面前,没人看得起他。现在基本还是这样。这个社会势利,这是最有意思的事。


    这是非常不正常的情况,张爱玲出来十来岁,傅雷马上就叫了。可现在没有这样的事情了,现在不要说一个老头子出来,一个年轻人出来,大家要么不吱声,要么弄死他。所以现在用不着上面弄死你,同行就弄死你。中国从来都是这样,这30年来,这个现象越来越厉害,尤其这20年,就是稍微有好的人出来,他马上想到我怎么办?我算什么?我已经名片上那么多?这么多人出来,不是这样吗?


    我也不太看重文学批评,中国哪有什么文化批评,哪有争论?文学批评,王朔大家骂他,那不叫批评。王朔只是一个最特殊的例子,因为他也批评,他也叫骂,那文学界也只能骂他。但是找不到其他任何一个例子,敢批评的人已经很少了,可能哪个人敢批评,一定会有很多人骂他。但是那不叫批评。


    我看重的倒是老百姓,所谓老百姓,就是木心说的潜流。不属于哪个学院,哪个机构,一个一个的归起来,这个是最珍贵的。木心的有意思不在这个版图里面,而且他不该在这个版图里面,为什么要放进去现代文学史?我们看重的就是读者,没有什么一般不一般,没有什么特别的读者,他在读你的书就可以了。随便什么人,就纪念馆有一句话,木心说的,他说什么送邮件的,什么工人、农民,我想象的都是这些读者。



木心有一个非常东方式的结局



    木心的确是文学一个局外人,如果你定义这一个局的话,局有一个边界、入口、出口,那如果这样说的话,木心还真的是一个局外人,而且他不再可能是一个局内人,因为他已经去世了。


    我相信在捷克不是每个人都读卡夫卡,德国不是每个人都读尼采或者海德格尔。我写过一篇文章《鲁迅的价值》,在正常的情况下鲁迅应该只是有限的一些读者,很稳定的。在隔代的一直会有一群有限的读者,绝不是像我所看到的那样,到处都是鲁迅在文革当中,现在又没有人去读他。正常情况下像鲁迅那样的人,像木心这样的人,像卡夫卡、尼采这样的人,就是在他的母国只会拥有一小群读者,但是一直会有读者,这就对了。读得对不对,咱怎样解读,它自己会发生,或者自己会消失。


    木心其实已经被神化、被符号化、被标签化,包括《从前慢》。他已经是这样了,我慢慢在期待他进入一个正常状态,就是人群中还是只有很少的一群人,但这群人你仔细看看其实又蛮多的,真心喜欢他,在读,就可以了。我不知道这个情况什么时候来,你看美术馆开馆了,好像又是个大新闻,我相信很快会冷掉,会恢复常态。纪念馆开馆那天下着大雨,涌进涌出全是人,但现在纪念馆一年多以来,已经恢复一个常态,蛮稳定的一个数字,人其实不多,这样很好。美术馆将来也会这样,空荡荡的有那么几个人在看,我相信会这样。


    我蛮相信杜尚所说的那句话,人们每过三十四年,会主动为一个被遗忘、被忽略的人平反。我相信这包括一群人,我相信再过一段时间,可能又会有年轻人,一零后或者二零后说咱们去看看北京那个文学馆,它是这样此起彼伏的一个状态。我2010年的时候去俄罗斯看托尔斯泰的故居,到他的坟上去,我去了我才忽然想起来,他正好死了一百年,他是1910年死的。可是我回来以后读到《三联生活周刊》的一个专题报道,就是托尔斯泰的专题,说俄国很平静,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纪念。我读了真是很会心,这就是一个这么大的一个文学家,照中国的说法可以光照千秋的,可是他一百年以后,我相信一定有人纪念他。但是这个媒体很平静,这是一个媒体的时代。


    晚年木心回归乌镇的这个选择,对比尼采他们的下场和ending,木心是一个非常东方式的方式——他跟自己和解了。因为照他的意思就是"孔雀西北飞,志若无神州",这句话很重的,中国艺术家说不出这句话,非常重的一句话。故乡、故国、母国,可是他说了这句话。另外他还说了这样一句,我用在我去年纪念他的文章里面,“从中国出发向世界流亡,千山万水,天涯海角,一直流浪到中国故乡”。他把回来仍然看作是流亡或者流浪,从现实层面来说,他没有选择,因为他没有家庭,独身,我也一直担心他一直老下去怎么办,但是真的戏剧性的变化发生了,他的家乡在找他,叫他回来,请他回来。在我的解读就是他跟自己的立场和解了,就是这样子。







梁文道:


读者更想见的是木心 而不是莫言


时间:2015年12月08日   

地点:北京   

讲述:梁文道   

采访:杜鑫茂



    我之前常说,在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,只有两个作家对读者产生过这样的一个效应:让读者会觉得很想见到他们,是谁呢?不是沈从文,不是茅盾,更不是莫言,而是鲁迅和张爱玲。现在有了第三个,就是木心。我们吃鸡蛋的时候不会想看鸡,但木心就是那种让人格外想看看那个鸡长什么样的作家。这不是一个文学成就高低的问题,而是取决于一个文人所散发出来的气息。


    围绕着木心的这群年轻读者们,就像英文词中的corp,像一种宗教,但又不完全是宗教,是一种亚文化。而这种文化之中的参与者会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,这种不同会使他们对他们所喜爱,所崇拜的对象更加投入。



木心是现代华文文学史的一个局外"怪胎"



    许多传统意义上的文学读者,他可能不一定能够很欣赏木心,他会也许觉得木心是不错的作家,但不至于对他评价太高,又或者有些人根本看不上也木心。


    木心跟张爱玲不一样,张爱玲的作品常常有一些自传性的描述,因为张爱玲写散文、杂文,很难不写自己,她整个性格跃然纸上。但是另一方面,张爱玲又那么隔绝,所以大家就会对她特别好奇。而木心其实没有写太多极深的事,没有写太多很关乎自己切身私隐的事,可是他的文字,他的思路跟别人不太一样,会让你好奇这个人到底是谁,大部分木心的读者第一次接触木心作品都会有类似的疑问。


    文革,把一个作家的全部的作品都毁灭掉,至少到那个阶段作品毁尸灭迹,那的确是一种"屠杀"。但是那些文字本身对那个作者的意义在哪里,还值得考量。比如木心的狱中笔记,那些蝇头小字几乎不是让人看的,我猜他也没有想过要把他那时候的作品公开。那他当时写的这些东西到底为了什么?我觉得那是他用来困住自己的另一个"监狱",或者另一堵"墙"。他已经坐在监狱之中,外面已经有一堵墙,他在用文字帮自己建造另一堵墙。目的在于,自己打造的这个文学跟思想的"墙"是可以保护自己不被外面那个墙所伤害的。那是他用来自我治疗,自我拯救,跟自我保存的一个手段。


    为什么我们说他后来的文字,几乎没有任何今天常见的新中国文坛腔调?不是要判断现在的新中国文坛腔调好或不好,也不是说木心更好,而是说恰恰因为他把自己隔开了,与文革时的毛式文体隔开了,造就了自己独特的文风。当然,这样一种近乎独白的写作也会造成一些问题。当一个人很久不说话,与外界彻底隔开是不健康的。


    很多年轻读者跟我说,他们看木心作品的时候感受到一种老派中国的味道。很多人说,如果过去的中国文学没有在1949年被摧残得这么厉害,传承下来的话那就是木心了。这个讲法也有一点问题,真正的文学传承不可能是这个样子,因为在开放的环境下,自由写作一定会变,不可能原封不动。木心是另一种变,有点像你把一颗树苗从树林移植出来,放到盆栽里头。也许某天整个树林被消灭了,于是我们说,现在盆子里头的这颗树,就是原来那个树林的真相的遗留。不是的,因为那个盆子也改变了这颗树。


    当然,木心的这种改变不是被动的过程。任何一个有志气的作家,他总会对自己有要求,尤其像木心。他是1949年的时候整个被毁灭掉的一代里面的一个孤种,但是在一个很特殊的环境底下,被禁锢在一旁,然后自己摸索,挣扎长出来的东西。


    他坐过牢,但他要假装那个事情没发生过。这段经历对他当然有影响,他临终甚至对陈丹青发出文革的梦魇。但是他这么多年一直把这段回忆压住,不愿像别的作家一样去写文革回忆录,他要假装整个事情没发生过。这个可能是他觉得不屑,他觉得,“我是这么一个追求纯美的文体家,不要让那些东西弄脏了我正在雕的这个大理石的像。”


    木心像是出土文物一样的,如果你是一个经常看当代中国文学作品的读者,你一定会觉得很奇怪。他没有一般的大陆文坛的样式,又不是台湾式、香港式,甚至是马华式,但是那种古老又好像很先锋。你觉得他像年轻人,他不太可能是年轻人,他是个"前朝遗老"吗?他明显又不是。所以无论从空间还是时间的坐标来看,都掌握不住他,他是整个现代华文文学史的局外的一个"怪胎"。



《圣经》的精华滋养了一代知识青年的精神世界



    木心把耶稣当成一个很重要的文化源泉,一个思想家。他把《圣经》当成一种非常重要的文学作品来看待。其实自从新世纪之后,《圣经》对整个中国现代文坛影响很大,那时候大部分年轻人想要学习各种的人文社科知识,很多人都会读《圣经》。


    那个年代很流行讲整个西方文化的基础,那你要了解西方文化,你就要读西方现代小说,你读托尔斯泰,尤其读陀思妥耶夫斯基,你怎么能够不追根溯底,回到源头呢?回到源头,当 时他们的知识视野所提供的那个源头就是《圣经》。当时的知识青年对基督信仰的熟悉程度比今天要深,我们现在是一个无神论时代,那个时候不是。沈从文的小说文字都受到《圣经》和《圣经》译文的影响,尤其是基督教、新教的合本对当时很多的中国作家产生过作用的,木心只不过是其中之一。



木心一路流亡到了故乡中国



    木心还有一句话: 从中国出发,向世界流亡,千山万水,天涯海角,一直流亡到祖国、故乡。他把"归来"看作是一种流亡。之前很多流亡作家或有流亡经验的作家都会有类似的感慨,二战的时候,纳粹控制整个德语世界,当时有很多德语世界的伟大的作家被迫离开祖国。这些流亡作家有很多都觉得他再也回不去,就算他二战结束之后回去,那也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当年的那个魏玛德国了。同样的,木心回来,这个国家早就不是曾经养育他的那个国家了,那是一种流亡。他年轻的时候,新中国已经成立了,他在这里经历过许许多多。但是问题是那时候他采取一个内在流亡的策略,或者被迫内在流亡。他所写的东西就像是一个局外的人写的东西,对我们来说是陌生的,虽然同样是用中文,但是不像中国人讲的中文。


    我不太敢说木心已经“归来”了,“归来”的意思指的是回到了你原来的地方,但这个地方还是原来的地方吗?如果他真的是再来中国是流亡的话,这不叫"归来"了。他从中国出去,又去到了中国,而不是回到了中国。他从一个中国出去了,从一个中国里面很早就把自己流放了,后来真实的肉身跑了,再后来他去了另一个不一样的"中国"了。






童明:


你读“不懂”木心,不是他的错


时间:2015年11月14日   

地点:乌镇   

讲述:童明   

采访:何可人



    第一次见到木心的作品,是他的《散文一集》,感到惊喜:怎么还有这样的中国作家!他和世界文学的规律合拍,又深谙中国的传统。很会写,善于创新,是少有的文体家。


    木心一生经历坎坷,却始终心灵自由,他对东西方文化多脈相承,形成对艺术和艺术规律的独到的看法。我跟他说过:世界上有一批作家和你一样,他们不仅对本民族的艺术感兴趣,对全世界各种艺术传统都感兴趣,想象力和创作都是跨文化跨文明的。


木心年轻时就做了一个选择:“我要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”。


我问过他:“怎么成为艺术家?”


他说:“连生活都要成为艺术”。


“生活怎么才能成为艺术?”


“你要自己悟,”木心回答。



木心的先锋性


    木心善用故实手法写抒情诗,读起来像散文诗。还写散文体的评论,散文小说。他的散文小说都是短篇,数量并不多。这种小说的重点不在情节,不在构建故事,而在于营造诗意的氛围,以揭示某些道理,有布宁(又译蒲宁)、博尔赫斯的味道,可是和他们又不同。


    他的“闲笔”很见功力,能用艺术家的观察能力,把本不相关的东西相关起来,嵌入淡淡的哲思氛围,文字似有神力。他是个艺术性的哲学家,是尼采般的作家,看到我们所能看到的,又看到我们通常看不到的。这种双重的眼光极为难得。此处强,就强出别人许多倍。


    你说,有人认为木心小说写得不好。是吗?我猜他们的意思,可能是木心的小说和他们习惯阅读的小说不一样。我们现在盛行的文学观本身需要更新了。木心不是"社会主义现实主义"作家,而是现代主义作家,是现代主义中的先锋派。先锋派并不脱离现实,他们看重文学概念的革新,走在文体和思想的前沿,以艺术本身的力量来面对现实。


    中国作家中并非无人尝试先锋派或现代主义写法。从世界文学的大局看,欧美、拉美、非洲都有比较坚实的现代主义时期。中国的现代主义却时间短,仅在上世纪80年代有过一阵。这个浪潮虽然对固有的现实主义文学观是一个反叛,但是太仓促,不彻底,仅涉及了皮毛,留下诸多遗憾。



读“不懂”木心,不一定是他的错


    木心的诗,有人说好,有人说不好。比较真实的情况是,一个喜欢读木心诗的人,说他的诗好,指的是读懂的一小部分,没有读懂的那一部分,就会说:哎呀,这个读起来怎么这么累?


    累, 因为还没有懂。你感到累的作品,或許是个学习的机会,有一天突然读懂了,那是另一种的好。


    木心反感套话、空话,也反感太顺溜的话语。顺溜话是惯性思维的产物。不是有一个艺术的规律叫做"陌生化"吗?艺术偏偏要把我们习以为常的事情和观念变得陌生起来。木心的文字也是时不时地陌生一下。


    另外一点,木心觉得中国古文化的底蕴非常深厚,其中一些精华已经被忘却了,所以他要适当复古。他的复古并不是大面积的。当这种复古出现在文字里,有些读者又表示反感:怎么这样写,太拗口了。文学的文字是可以玩的,游戏才产生新意。用非常顺溜的语言写作,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文化保守主义。


    当然,木心不愿意叫人读不懂他。有些诗,大家读懂了,觉得真的好,比如《从前慢》,朴实的诗意,暗暗批评现代化中的异化现象。木心还是主张文字平实而不做作。他厌恶靠词藻堆砌來卖弄,主张故实,用故实的方法来抒情。


    木心和我专门讨论过"故实"。为了把问题讲清楚,他给我写了一封信,其中以李清照为例。我也举了美国诗人的例子来佐证,比如Elizabeth Bishop. 有一段时间,木心老和我开玩笑:"童明教授在金发女郎里发现李清照了"。


看“不懂”木心,不一定是他的错吧。我们要更多关心的,是他到底是怎样在写,为什么要那样写。八十年代时,大家心智活跃,谈到我们正处在文化断层。文化断层至今还在那里,没有人再提,不等于没有文化断层。


    评论一个作家,不可以信口开河。坦白地说,在艺术面前,并非人人平等。不是一句“我看不懂你”就可以否定一个作家。我看不懂,因此你就不好?当我们慢慢阅读木心、了解木心时,我们会发现:中国文学还有这么一个人,怎么把他和中国文学史联系起来?



木心与文学史



    目前而言,木心确实没有写入中国文学史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?第一,文学也好,艺术也好,首要条件就是心灵的自由。在当下的历史状况里,艺术家真的心灵自由吗?我们怎么评价一个心灵自由的作家?第二,文学参照体系应该随着文学创作的变化而变化。如果固守成规,一直用所谓的"现实主义"文学标准来考查作家和作品,木心这样的作家就的确不在你的雷达之内。


    有意思的是,任何人在评论一个作家的时候,本身就带着一种文学史观。评论者的文学史观在评论时显露了出来。当然,坚持说你是对的,那是你的权利。不过,文学评论这件事要按文学规律做,如果不按那个道理讲,就只能靠权力讲话。现在有个时髦词:"话语权"。很多情况下,是看谁人多势大,山头大,声音也大。如果不靠权力的话,那就要谈文学:文学史是什么?小说有哪些规律?散文有哪些的规律?为什么一个作家这样写,既是散文,又是小说?


    文学评论家应该谦虚一点。文学现象在前,文学评论在后。因为有这样的作家和作品,我才去思考他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现象,而不是我觉得应该怎样怎样。文学评论者自己不懂创作,或者没有足够的阅读和知识,就去评论,那就有点傲慢了。体制内的文学评论也傲慢惯了。傲慢来自权力。权力说,应该开个什么大会;权力说,文学应该如何如何。权力一掺合文学,权力和文学都腐败了。



木心的作品,不仅给我们当代人看,留下来给未来的读者看吧。



    木心改稿非常仔细。我和他做的访谈,我会整理出来第一稿,他提修改意见,我同意之后,他又誊清一遍,再寄过来,我再提点意见,他再修改。我问他为什么要改这么仔细,他就跟我讲一个故事;托尔斯泰写的《战争与和平》,多厚的一部作品,托尔斯泰让他太太帮助抄了两遍。巨大的工程。稿子誊清后,装上马车去送给出版商。大概半个小时之后,托尔斯泰又想起来什么,说:不行,快把稿子追回来。太太就问:为什么改稿要这么仔细?托尔斯泰说:我要对未来的读者负责。





你再不来

我就要下雪了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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